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手下当幕僚时,深得骆秉章的信赖,骆秉章让他放手去干,将很多军政大事都放给左宗棠处理,以至于左宗棠当时虽然无品无级,但却权力极大。
左宗棠本就狂傲,骆秉章又如此重用他,时间一长,他就成了一个“舍我其谁”“一意孤行”的狂人。
湖南全省官员都知道,骆秉章只是个摆设,左宗棠才是真正的湖南巡抚。左宗棠也真把自己当成了湖南巡抚,对湖南官员吆五喝六,指手画脚。假的若想成为真的,肯定会出事。湖南官员拜见左宗棠,都要先给左宗棠下跪请安,可是,有一次,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有事去找左宗棠时,就因为没有给他请安, 左宗棠就咆哮如雷:“武官见我,无论大小,都要请安,你是怎么回事?!”樊燮恰好也是个暴脾气,他指着左宗棠的鼻子,喷道:“老子是二品大员,你不过一个小师爷,我向你请安?你疯了吧。”左宗棠自尊心极强,最忌讳别人叫他师爷,结果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,最后左宗棠竟然抽了樊燮一个大嘴巴。樊燮急了,准备还击,旁边的卫士看情况不对,赶紧上前拉住他,俩人这才没有打起来。左宗棠还不解气,对着樊燮怒吼:“王八蛋,滚出去!”樊燮气愤而走。
本来,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,可是,左宗棠不行,他怂恿骆秉章弹劾樊燮。
于是,在咸丰九年的时候,骆秉章就以樊燮挪用公款、私役兵弁等罪状拟奏折,劾请将樊燮撤职查办。樊燮知道这个消息后,心里更加恼火,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,得想个办法反击一下左宗棠。于是,他通过湖广总督官文的关系,状告左宗棠,说他把持衙门、挟持巡抚、行事专断。咸丰帝接奏后,非常重视此事,专门派人前往审讯左宗棠,并密令官文:“如左宗棠有不法情事,可即就地正法。”一时间,左宗棠命在旦夕。后来由于骆秉章、胡林翼、潘祖荫等以“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,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”为由上疏为左宗棠说情,肃顺也劝咸丰帝人才难得、不可草率,咸丰帝下旨对左宗棠“弃瑕录用”,官文接旨后,才不再追究此事。
左宗棠因为有这些贵人袒护,最终毫发未损;而樊燮就惨了,遭到革职不说,还被朝廷遣回湖北恩施原籍,并被“监视居住”。经此摧折,一般人不气死也会气个半死,樊燮心里当然也是怒火燃烧,可是他回家后并没有每天生气,而是盖了一栋读书楼,然后遍请乡邻。《世载堂杂忆》记载,樊燮面对众人发誓:“左宗棠一举人耳,既辱我身,又夺我官,且波及先人,视武人如犬马。我宅已定,敬延名师,教予二子,雪我耻辱,不中举人、进士、点翰林,无以见先人于地下。”仪式完毕后,樊燮在列祖列宗的牌位旁边又立了一块牌位,上书“王八蛋滚出去”六个大字。每月初一、十五,樊燮都亲自带领俩儿子对牌位跪拜行礼,念念有词:“不中举人以上功名,不去此牌!”
这下,樊家两位少爷,可就惨了,正是贪玩的年纪,只能每天待在书楼二楼苦读、死读,连偶尔下来闲逛放风,都是不行的,甚至连吃饭,都不能下楼,每餐都用吊篮转运。能自由上下楼的,只有樊老爷重金聘请的教师,其他人众一概不许上二楼。更让人想不到的是,樊家两个少爷在家都不准穿着男装,他们只有中了秀才,才能脱去女式外套;中了举人,才能换掉女式内衣。没办法,两个儿子只能苦学了,好在樊燮的两个儿子还比较聪明,也非常用功,只可惜,长子樊增祹体质虚弱,没有撑住,英年早逝,小儿子樊增祥,用了十年时间,最终考中进士,后来还做到“护理两江总督”的达官。
而且这位樊增祥,还写得一手好诗,是晚清有名的诗人,据说,他一生写了有三万多首诗,乃清末民初晚唐体的一代大家。不过,由于少年时代着女装的“后遗症”,日后樊增祥的言语举止都有些女性化,所以在官场上被人暗中唤作“樊美人”。
王阳明说过:“天下事或激或逼而成者,居其半。”左宗棠一句“王八蛋,滚出去”,最终激出了樊家一个金榜题名的读书郎。而且,更难能可贵的是,樊燮作为一个文化不高的武将,在受到革职等打击后,既没有怨天恨地,耿耿于怀,也没有事后花钱对左宗棠下手,反而用骂人木牌来激励儿子苦读圣贤书,确实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,也是一个明智的做法。樊增祥一生忠于大清,辛亥革命后,他和吴廷夑一样做过北洋政府参政院的参政,后来,退居民间。
转眼到了清朝末年,樊增祥已经成为江宁布政使权署两江总督。在仕途得意的同时,他又成了当时文坛上的翘楚人物,仅他的《樊山文集》就有十五册六十余卷,特别是他的代表作《彩云曲》,将赛金花的传奇人生描绘得酣畅淋漓,风靡全国,被誉为清版的《长恨歌》。而樊家的世仇左宗棠死后,留下了四个儿子却全都默默无闻,只有他的小儿子左孝同勉强中举,后来又花钱捐了个道员。这年的中秋之夜,樊增祥带夫人冬梅到莫愁湖游玩散心。天上乌云遮月,把湖光山色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。远处江中传来西洋军舰凄厉的汽笛声,近处是几个东洋骄兵醉酒之后的笑闹声。一个东倒西歪的日本浪人撞了一下冬梅,竟然还骂了一声“八嘎”扬长而去。夫妇俩敢怒而不敢言,相携来到相对安静的阳春亭内。冬梅见樊增祥郁郁寡欢,极力找话题让夫君开心。她说,夫君虽说在安邦定国方面不及左宗棠,但在道德文章方面谁人能比?再看看左家的后人,简直是一塌糊涂,这报应啊,也来得忒快了吧!说到最后,冬梅感慨地说:“唉,咱家老爷子地下有知,也该闭眼啦!”
樊增祥并没有接过夫人的话茬儿,而是望着云遮雾罩的湖月楼台,随口吟出一首诗:“亘古清光彻九州,只今烟雾锁浮楼;莫愁遮断山河影,照出山河影更愁。”“好诗、好诗!”忽有一人来至阳春亭外,向樊增祥抱拳施礼,“好一个‘照出山河影更愁’啊!”樊增祥急忙还礼:“哈哈,樊某见中秋无月,又感山河破碎,不堪入目,遂有感而发,献丑了!还望先生赐教。”不料那人进得阳春亭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,纳头便拜:“卑职左孝同不知是樊大人游湖,多有冲撞,企盼大人恕罪!”这个左孝同不是别人,正是左宗棠的四儿子,最近刚刚当上了江苏提法使,想不到竟在莫愁湖畔与仇家相遇。冬梅也大吃一惊,真是冤家路窄呀!她望着可怜兮兮的左孝同,心想也活该这小子倒霉,看夫君如何来羞辱这个仇家的小子!
想不到的是,樊增祥不但没有发飙,反而搀起左孝同,恭恭敬敬地扶左孝同坐下,然后躬身向他深施一礼:“左大人在上,樊某这厢有礼了!”樊增祥的这一举动,把冬梅与左孝同都给弄糊涂了──谁见过上司对下属见礼?更何况是仇家!冬梅正不知所措,又听樊增祥发自内心地对左孝同说:“要不是令尊大人当年羞辱家父,樊家就不可能有穿红洗辱、卧薪尝胆之举,樊某也就更没有今日!”左孝同以为樊增祥是在揶揄嘲讽自己,尴尬地说:“当年家父狂傲气盛,多有得罪,还请总督大人海涵!”樊增祥强按左孝同入座,真诚地说:“唉,近来樊某愁肠百结,痛定思痛:家仇已矣,国恨日增!眼见列强侵扰,山河动荡,大清社稷,风雨飘摇,樊某更加怀念内靖祸乱、外拒四夷的令尊大人!请左大人代替令尊文襄公受樊某一拜!”左孝同誠惶诚恐,急忙扶起樊增祥。樊增祥也不管一脸惊异的冬梅与左孝同,转身望着苍茫的莫愁湖水,云遮雾罩的中秋夜空,苍凉地呼喊着:“皇天在上,后土在下,保佑我中华大地再出几个左宗棠吧!”
从此以后,樊、左两家冰释前嫌,礼尚往来。从大清直到民国,同在两江任职的樊增祥与左孝同,再也没有产生过什么嫌隙与过节。